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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贴士:看帖回帖,那是一种美德!
当我回忆采写“两个男孩高尔夫球场神秘死亡”时,会再一次陷入痛苦之中。这是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最难以忍受的采访经历。
去年北京最寒冷的冬天,两个8岁男孩进入邻近的高尔夫球场玩耍,失踪17小时后,被发现死在高尔夫球场的人工湖里。根据种种可疑迹象,死者亲属认为,孩子死之前曾遭遇了暴力折磨,甚至有理由怀疑孩子是被成人投入水中淹死。
2004年的3月12日,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里,我听两个父亲对我讲述这个悲惨的故事。作为父亲,我能体会到那种痛苦。在聆听讲述的五个小时里,我感到周身发冷,时时要压抑住大哭的冲动。
第一次采访结束,我没有坐车,只是匆匆地走着,用脚步来整理杂乱的思绪。我的心怦怦跳着,我听到它的呼喊:“我一定要写出来!”
我不能容忍。我不能容忍那些恶劣的黑手伤害孩子。
我知道,采写这样的稿件有风险……情绪激动地走在街上,我想,如果我最终因为得罪权势而受到惩罚,比如被上头强制开除,值得吗?
值得!没有什么比孩子的生命更重要!
我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冲动:我一定要将这件事报道出来。不是惩罚谁,不是要伸张正义,只是告诉人们,我们对此不能容忍。我们不能这样对待孩子。理由只有一个:我的儿子不要受到这样的伤害,所有的孩子有权利免于这种残暴。
但作为记者,动机可能由感情所驱使,其谨慎客观的求证却必须超越感情。在对此事的调查中,我接触了所有能得到的信源,包括死者亲属、球场保安、警方、球场旁边的住户,并拿到了最重要的证据:警方询问笔录。但有一个疑问仍然存在。
警方的结论是“溺水死亡”,但孩子家长发现疑点:如果是溺水死亡,孩子身上怎么会有大量的挫伤?其二,案发时是寒冬,北京所有的池塘,包括这家高尔夫球场里其他的池塘,都结了厚厚的冰,为什么独独发现孩子死在其中的水塘没有结冰?
因此,家长怀疑,两个孩子经受了暴力折磨之后,被人砸开冰面,投入池塘淹死,造成失足溺水死亡的假象。
尽管如此,警方的结论还是“排除他杀”。对湖面没结冰的疑点,解释五花八门。高尔夫球场先是说砸开冰面“给鱼透气”,后来,口径改变,说那湖“本来就不结冰”,至于原因嘛,说底下是流动的水,所以不结冰。最后,花样翻新,另有一种说法:那冰窟窿下面有个直径315毫米的出水管道口。
这,也许为蹊跷的“不结冰”提供了某种可能性?
作为记者,要对事实负责,不可不查个明白。我想知道,孩子死亡的冰窟下,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管道口?高尔夫球场是不是又在撒谎?我打电话询问过当时打捞尸体的当地农民,他告诉我底下没有水管。但是,我能相信这样的二手信息吗?他当时忙于打捞尸体,真的注意到水底的状态吗?他的话,只能描述为:“他没有发现底下有水管。”却不能说明底下确实没有水管。
在此之前,我曾去过那个球场,但被保安赶了出来,因此,我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潜入球场,实地勘察。
4月15日夜里,我从北京市里赶到高尔夫球场,手持一根铁棍,与孩子的父亲和亲戚,翻过有尖刺的铁网,潜入球场。
拎着铁棍,穿过树林,眼前是一条壕沟,约有一人深。跳下去,再爬上来,便是球场核心。那是一处旷野,极易暴露,不远处有明亮的灯光,是保安亭,我们压低身子,沿着球场的低洼处小跑,避开视线。突然远处有明亮的灯光射来,吓得大家蹲在地上,不敢动弹。一会儿灯光挪开,才知道那是汽车的车灯。
翻过一个小坡,便见到那湖。我们迅速跑过去,蹲到黑乎乎的柳树底下,才出一口气。
这时大约是半夜,一个孩子的父亲刘丙亮和亲威老马陪我下水。我们找准方位,轻轻跳下水。尽管我预料到水会很凉,但没想到会凉得那样刺骨,那样难以忍受。我们到达那个冰窟的方位,水大约深1.6米,肩膀以上,下巴以下。我们用脚在水底下“摸”,没有异样。也就两三分钟,他们两个冷得受不了,跳到岸上,我也坚持不住了,慢慢用脚在下面趟着,走到岸边。但是,我又犹犹豫豫地想,如果搜索范围不够大,探索不仔细,一跳出高尔夫球场,想要后悔都来不及了。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又回去,这一次扩大周边范围,脚在水底一点点地蹭出去,直到心中一点怀疑也没有了,才跳上岸来。
现在我确信,在当初冰窟窿下的方圆几米内,水底一律是防渗漏混凝土,坚硬结实,连个细缝也没有,所谓有315毫米管道口的说法不实。有人又在撒谎。
坐在柳树底下,一边迅速穿衣服,一边为那两个可怜的孩子默哀。我见过他们生前的照片,那么活泼可爱,可是,四个月前,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留下父母每天流着眼泪。
我回到家里,妻子早就睡了,那天是她的生日。这样冒险的采访,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
两个星期后,我的报道《两个男孩的神秘死亡》刊登,文中我以确凿的证据证明,孩子的死亡有疑点。我在报道的结尾,一反平时冷静客观的风格,加了一些感情色彩,算是对两个孩子的吊唁:“五一临近,北方已经初夏,B4湖边(孩子死亡地点)高尔夫球场的草已青青,有人在湖边挥杆游乐。两个8岁男孩却仍然静静躺在太平间的冰柜里。那里寒冷异常,正如同那个漆黑的寒夜。他们没有等到这个春天。”
读者反响强烈,对我们对“正义、良知”的追求给予赞赏,并肯定记者小心求证的精神。一位新浪网友在留言中甚至说:“这位记者像侦探。”他说得有道理,作为一个调查报道记者,他的目的跟侦探一样:追求真相。
然而,当记者得到赞美时,这篇影响巨大的报道,却对孩子的家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警方直到目前仍未改变最初结论。我又一次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我尽了最大努力,却没有任何意义。
很久以后,我才慢慢摆脱这种情绪。但我不再看孩子的照片,不再回忆这件事,不再与孩子的父母联系。我怕这种联系,会再次揭开我们的伤口。这次出于责任感的报道,自始至终带给我的是悲伤和愤怒,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哪怕是因报道得到读者的肯定时。
但是,孩子的父母感谢我,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我所代表的《南方周末》关注了他们,并想帮助他们。我的报道,他们也许不敢再看,但他们会珍藏起来,也许会在孩子的忌日,烧给孩子们,让孩子们知道,社会并非对他们的凋谢漠然相对。
我没有得到快乐,但是,有很多东西,比快乐更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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