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花飞减却春

半糖主义

在那场罕见的洪水退去中,我那贫穷的父母被上帝唤回了天国,我则被表舅接进了这个华丽
的不夜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彩华，我应该叫她表姐。她坐在轮椅上，面朝着一个露天大阳台。当时
她穿得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我有种见到百合地错觉。
  表舅领着我逛了几条繁华的街道，路过一家服饰店，表舅推着我进了去，并且暗示我，我
身上穿得这身衣服和这个时尚的都市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我明白，他是说我穷得太土了。
  店员彬彬有礼的问候，弄得我局促不安。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家名牌店，巨大的
明星海报向人们炫耀着它的不凡地位。
  惶恐的转了一圈，说实话，每件服饰都让我觉它是有生命的，不敢触碰。磨蹭了好一会儿
，才随便抓起一件看起来不是太起眼的碎花中裙，来到收银台，递给店员小姐。她接过来微
笑
的说：“承蒙惠顾，四百三十元，请问刷卡还是付现？”
  我了解她接过衣服后为什么笑得那么甜了——翻遍我全身上下也不过一百多块，我很是尴
尬的伫在那。
  “连这些一起算，刷卡，”表舅提着好几件衣服走过，“傻丫  头，只是一件裙子，你要
怎么换啊？”他拍拍我的肩。
  看着表舅连眼都没眨的花掉两千多块，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爸。
  
  那年，隔壁的丫丫抱着一个很漂亮的布偶招摇的来我家。我羡慕极了，布偶是当时很风靡
的唐老鸭。听说是丫丫的海外亲戚给她买得。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唐老鸭是黑白的，因为
电
视里就是这样演得。我向丫丫借来抱抱，谁知道她脸一扬道：“不借，我妈妈不让。”我气坏
了，赌气把她往门外推。谁知她没站好跌了下去，手中的布偶也翻落到门外的水沟里，水沟
里
盛满了污水，布偶也沾上褪不去的污迹。丫丫“哇”地哭了，丫丫的妈妈闻声赶到，大声的
骂
着我，骂着我的父母，引得邻里都来看，爸爸当着他们狠狠的甩了我一巴掌。
  晚上爸爸和妈妈商量着赔丫丫的布偶。当有了结果以后，爸爸拿出一个包，颤颤的打开，
里面是那只布偶的价钱，我看见爸爸的眼睛里有泪。
  
  穿着表舅给我买的衣服回到家，表舅的那个家。表舅妈一见我怔了怔，然后酸酸的说：“
思芹就是该这么穿才对嘛，不然哪朋友来家里，还以为她是新来的小保姆呢！”说完，背着
表
舅瞪了我一眼。我的笑僵在脸上。这时她养的一只小狗也跑过来对着我狂吠，表舅妈在旁暗
自
发笑。
  我不动声色。
  夜里，我来到狗窝旁，拿出拌了安眠药的卤味给它吃。有美味万事足，看着它吃得精光，
我拍拍它的小脑袋轻轻的说：“下辈子，千万不要当狗，更不要狗仗人势，知道吗？”慢慢
的
它睡去了，我抱着它，把它轻轻的轻轻的放下了表舅家的游泳里。可怜的小东西就这么懵懵
懂
懂的死去了。
  第二天，我在表舅妈哭天喊地的叫声中起了床，一切像场闹剧。
      不久我进了大学，课余的时间我打了好几份工，不为别的，只为了身上的光鲜。好多
同学在背后揣测我是什么富家小姐，却不清楚我背后的辛苦。我喜欢那些停留在身上的羡慕
的
眼光，喜欢被人仰视的感觉。我不解释任何流言，甚至希望它越传越广。就这样我认识了萨
齐
，一个极优雅和富有于一身的男人。我天真的相信，他是童话里的王子，而我是被幸运之神
眷
顾的灰姑娘，从此被幸福快乐的包围。当我在童话世界里建筑我美丽的梦想时，却被表舅妈
一
巴掌打醒。
      彩华坐在客厅里，手捧着永远也读不完的书，看见我回来，她扬起头招呼我在她身边
坐下。
      她问：“你是不是有个叫萨齐的男友？”我愣了一下，回答道，“你怎么知道？”她
动了动嘴却没出声，难以启齿的样子让我闪过一阵不安。我着急了，催促她快点说。
      原来下午时萨齐曾打电话找过我，我不在家，恰巧是表舅妈接得电话，萨齐还以为她
是我妈妈，连声问候。表舅这下才知道我对萨齐隐瞒了什么，立刻把这段添油加醋的告诉他，
最后还惺惺作态的让萨齐不要再上我的当当。
      我冲上楼去找表舅妈理论，正巧她也要下楼。我把她拦在了楼梯上。看到我一脸愤恨
的样子，她有些心虚，却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直视她：“你凭什么对萨齐胡说八道？“
      显然她早有准备，振振有词的教训起我。
    “什么胡说八道？我讲得哪一句有错了？你呀，别在萨齐身上乱花心思了，明明就是一
个乡下人，便要充什么富家小姐，笑死人了。还有，你给我小心点你的态度，你吃住用花的
都
是我们金家的，你那死鬼爸妈一个子也没有给我们。若不是你表舅心眼好，现在指不定你哪
去
要饭呢？乡巴佬，不知道知恩图报，还对我这么没礼貌！真是少教养！”
  她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一下子激发处我的坏脾气，毫不留情的回敬她：“对，我是乡下人。
你呢？要我说你是什么吗？认识表舅之前你不是路边摆摊的市井小贩吗？比起我，你高贵到
哪
里去！你说我是乡下人，我和你这个披着华丽的外衣就觉得自己是凤凰的人不是同一种人
吗？
这些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因为激动以至我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栗。
  表舅妈被我揭了短，全然不顾以前刻意维持的贵妇形象，扬起手打了我。我重心不稳被她
这么一打，滚到了楼梯下面，眼睛火灼一样的疼，然后失去知觉。
  当我在消毒水的气味里醒来，满面漆黑。那是一种极可怕的黑，我害怕极了，隐约感觉到
了什么。拼了命的大声喊，竭力让自己坐起来。一双手用力的按住我的肩。耳旁响起萨齐的
声
音。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他：“我，是不是瞎了？”
  没有回答，只听见他抽泣的声音。我想我完了。
  有人把手搭在我头上，同时响起表舅的声音。“思芹，表舅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没
好好照顾你，还让你……！”
  从楼梯上摔下来让我的眼角膜脱落，“色彩”这个词将离我的生活告别，陪伴我的是一片
无涯的黑暗。
  我不甘心，用力抓住萨齐的手：“萨齐，你说，我能不能再复明？”
  他还是沉默，我急了，更紧的抓住他用力的摇，“你说话啊，就算是被判了死刑也要宣告
啊！”
  他勉强抑制住激动，回答到：“只要有适合的眼角膜，就可以让你复明了！”
  我松了口气，还是有希望的。
  睡梦中我见到很多奇怪的东西，纷杂而混乱。醒来时萨齐还没有走。
  “你都听我表舅妈说过了？”
  “嗯”。他哼了一声，不辨悲喜，我心慌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力气的大叫：“那你还来陪
，因为怜悯吗？不必了！我安思芹不需要任何人怜悯！我不是路边的小猫小狗，收起你泛滥
的
同情心吧！我这样虚荣的女人不值得你这么对我！你最好现在就滚出去！”说完，我哭了，
几
乎看见萨齐铁青着脸摔门而去的样子。
  沉默了一阵，他开了口。用一种诚恳而深情的口吻说：“知道你的过去，我的确很伤心。
但我绝对不因为你的贫穷，绝不，而只是因为你对我的隐瞒。难道这么长的时间也不够你来
了
解我吗？不管你是贫穷活富有都和我们的感情无关，我爱的只是你的人，不是附属你的其他
的
什么，这不是爱情本来的面目吗？”
  霎时，我感动莫名，潸然泪下。
  虽然很庆幸萨齐没有离我而去，全心的接纳了我的一切。但是在等候眼角膜的日子里，我
难受的无以言喻。反复的到医院接受检查，再被告知还要无限期的等候。对我而言简直是一
种
痛苦的折磨。常常在梦里我看见很多彩色的东西，醒来以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大叫着宣泄
着
我的恐惧，咒骂每一个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对着萨齐或彩华没理由的恶语相加，我其实
很
清楚这对他们是种伤害，但又无法抑制自己。我怕永远留在这样的黑暗里。在我出事以后，
表
舅很坚决的和表舅妈离了婚，常常借口工作的原因不回家。毕竟数十年的夫妻，我很明白表
舅
心中的伤痛。偌大的房子里只剩我和彩华，除了萨齐几乎没人上门。
  我座在窗边，对着根本看不到的风景。周围的安静突然让我很不适应，我起身用手摸索着
找彩华的房间，想和她说说话。
  看见我出现在门口，彩华很吃惊的说：“怎么不叫声，一个人过来磕着摔着怎么办？”       
       
  “怎么会，好歹我在这里住了几年了吧！”我答。
  随意的和她谈着天，发觉她明显的心不在焉。好几次我问她话时，她都慢半拍的回答，我
觉得索然无趣，提出想回去了。彩华说送我，坐着轮椅挡在我前面，我伸出手搭在推手上，
她
在前面为我带路。
  一阵手机铃声悠然响起，是《纪事本》的旋律。我认得这铃声，是我失明前为萨齐编的。
  我发疯似的掀倒了彩华，要夺门而出。萨齐一把抓住了我，出了声：“思芹，别这样……
。”我一点也听不进去，一心想只想离开。卯足劲推开他，撞撞跌跌记忆跑到了门口。萨齐
追了上来，拉住我，我拼命反抗。
  这些骗子在我失明的时候毫无预警的背弃了我，我恨他们。
  和萨齐纠缠时，彩华也赶了来，几乎是哭着说：“思芹，你要去哪？有事回家慢慢说吧！
”
  我一面伸出手指向前，一面竭力的大叫：“滚，魔鬼，你不是人。你妈夺走我的眼睛，你
在抢走我的萨齐。你们好恶毒，你们想逼死我，对不对？魔鬼，魔鬼！”说完，我猛的挥起
拳
向前一击，我不知道这一拳力气有多大，只知道萨齐哼的一声倒了下去。
  有汽车快速驶进的声音，却不知道它从什么地方来。一双手将我推了很远。刺耳的刹车声
后，萨齐声嘶力竭的叫着彩华的名字。
  彩华死了，在弥留之际她要求捐出眼角膜。因为她这个决定，我如愿重新见到了光明。不
过，从此萨齐也永远地和我形同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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