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成都——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发现,每一个城市都有两面。一面是给象我这样的旅行者看的,这一面包括了漂亮的风景,风情的建筑,和各种五彩缤纷的文化饮食习惯。这是城市光亮的一面,是城市的迷人之处,是这座巨大的游乐场门前高高亮起的招牌。大多数时候,我们就是冲着这些招牌而来,远远地瞄上一眼,或者幸运地,在它脚下轻轻抚摩一番,留下几张照片,然后带着莫名其妙的满足离去。但是,渐渐地,我开始发现,每一个真正的城市,在这些流光溢彩的下面,都有它鲜为人知的另外一面,这一面由狭窄的街道,拥挤的人群,和各种喋喋不休的噪音组成,这一面不甚漂亮,有些琐碎,但却真实,它代表了一个城市真正的性格和面貌。是这两面,而不是其中的一面,才组合成一个具体而真实的城市。这就如同一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一个女人。每个女人都有两面(如果不是更多的话)——人前的一面和人后的另一面。看到她人前的一面,能跟她成为朋友,而若能了解到她人后的那面,那么就有可能成为知己,或者情人。城市也是这样。但这另外一面的了解,对旅游者来说却是困难的。初看起来,这困难似乎不难克服,因为城市是被动的,它无法拒绝你对它任何形式的窥探,这给了我们一些容易成功的幻觉。但事实却是,我们要达到这种了解,需要付出比了解一个女人更多的时间、精力和认知,因为城市的性格是复杂的,它是由无数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一代一代累积下来的——这面巨大的性格之墙,涂满了各个时代各色人等的口水和泪水,汗液和血液,并且相互渗透,发酵,沉淀,最终结晶成一幅巨大而难以理解的抽象画—— 一个旅行者站在它面前,就如同一名非洲土著面对着相对论——时间和空间的复杂性决定了了它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所以让一个只在成都零碎呆了十来天的人来写这个三千年的城市,就如同让一个大学毕业生去管理一家公司,不单困难,而且危险。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面对这个庞然大物,时间的有限,经验的欠缺,文化的隔阂,以至旅游者的身份本身,都让我心生怯意。我锐利的短枪,能否刺破它厚厚的铠甲,击中它身体最致命的部分?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三十年与三千年的战斗。提起笔,我已经预见到两个危险的下场——要么浅薄,把浮光掠影当成了深水潜流,要么片面,看见亮光就以为找到了金矿。
因此我是矛盾的。一个男人可以在一秒钟内爱上一个女人,却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了解她的灵魂。认识到这点让我踌躇,甚至绝望。无力感时刻困扰着我,在我耳边嗡嗡警告,教我不敢轻易下笔,但另一方面,爱却让我焦虑,以至不安,甚至狂躁——面对她动人的身体,理智叫我住手,但欲望却汹涌澎湃。我爱这个城市,不为她献上情诗,我心中的野兽无法驯服,我的情绪无法安定,我的爱无法排遣。
于是我终于决定把我的城市印象写下来。至于这写出来的东西是如何的浅薄或者片面,无知或者无聊,我不管了。
但提起笔我才发现,这个吵杂、喧闹、似乎永远笼罩在灰色当中的城市是难以叙说的。时间过去,我离开成都已快半年,记忆中的一些细节开始模糊,但它的整体印象却并不因此而更加清晰。回头望去,成都只是朦胧夜晚那盏昏黄的路灯,或者,路灯下那个拖得长长的模糊的身影,一切都似曾相识,却又无法捉摸。我不停地搅拌我的思绪,努力想从回忆中提炼出什么,却发现这味丹药经过了时间慢火的煎熬,并不变得浓稠,更没有我想要的结晶。我捞起的,只是许多琐碎的记忆,和无数杂乱的头绪。这些记忆和头绪,就如同一副散落在地上的拼图,每一块碎片都与其他部分有着模糊但却必然的联系,但若不知道原图的模样,要还原这种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便是这个好奇的孩童现在所遭遇的困境,他收集了所有印象的碎片,摆弄良久,再也无法把它们恢复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所以我的成都印象,是模糊的,是琐碎的,是一种深刻却不清晰,在多年之后仍能记起却难以言说的印象,这印象就如同隐约的晨光投过浓雾中的密林,让人心动,却又难以捕捉,我把它叫做——暧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5-9 12:45:4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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