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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河而市的乌镇自然形成了四栅一市。之字形连接的东、西市河与车溪河垂直相交,那房屋民居便沿河铺陈起来,顺着市河的流向,拉出了伸向镇外的三条主要街道。尽管东、西大街并不在同一直线上,却也构筑出了中间有个小小矩形、四极向外延伸的十字框架,“四正皆实,而隅皆虚”。每条大街的终端都有一座连接镇内镇外道路的石拱桥,桥下都有启闭船只进出的木栅门,据说古时候用来抵挡外来的进攻,也可以用来缉拿盗贼,名字就叫“栅”。栅桥所在之地名“栅头”,当地人简称“栅”,因其所在镇的方位不同而命名为“东栅”、“南栅”、“西栅”和“北栅”,而三大市河交会之处的小小矩形则称为“中市”。其实中市和四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一条四、五尺宽的石板路平平整整,虽然乌镇多河,但无数的小桥递延着石板路,连贯着中市和四栅,而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古老民居更是把二者紧密相连。中市之所以叫中市,其原因还在于凭河而市:水乡多河,客商往来、货物运载主要靠船,因而有埠就有市,乌镇的四栅同样是商贸集市的“市”,而中市不过是位于古镇中心位置的一个“市”。
当中市码头小火轮启航的汽笛划破夜空的时候,整个乌镇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宁静中,四栅的市头却已开始了一天的繁忙。四乡的农民踏着残月,挑着担,背着篓,三五成群地走下栅桥,习惯地在叉路口或屋檐下找个地方,悠悠地歇下担,便悄无声息地坐在石阶上等待着顾客。在河边,早一天傍晚到达的小船也搭起了跳板,伙计们顾不上欣赏水中晃荡的月牙,匆匆地起货上岸,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杭唷”声。栅头的住家也没闲着,临街的店铺也渐次开了门,借着美孚灯的光亮,在高脚凳上铺上刚卸下的店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临时的货架上堆放商品。街灯幽微,水乡的空气显得特别的清新,特别的甜润,包子铺和浆粽店里飘出的一阵阵香味也似乎特别地诱人。匆匆地做完早市的准备,街市便突然热闹了起来,买菜的,卖柴的,卖肉的,买火柴肥皂的,到处都是乱烘烘的吆喝声,提篮小卖的小贩也唱起了动人的“歌”:“香烟洋火桂花糖…”“向日葵来五香豆…”就连那饮食店家也搞起了“上门服务”——那手里托着的木格蒸笼里,装的是热腾腾的软糕(一种糯米做的米糕),有肉馅的,也有白糖馅的;那顶在头上的竹匾里,放的是焦黄的烧饼、油条和麻球,拎在伙计手里的木头提篮里盛着冒着热气的馄饨和面条……,纷纷扰扰,来往穿梭,酿就了早市的喧闹和繁忙。
栅头的早市来得快,落得也快。不过是个把来个小时,街上便恢复了早时的宁静。买好了菜的镇上人急急忙忙的赶回家,茶馆却留住了大多数来赶市的人:有的是一进栅头就一头钻进了茶馆,连买卖都是在临街的茶桌旁交易,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直到早市落了,他身边的篓箕里多少还有点蔬菜瓜果陪着他。有的是做完了早市才进的茶馆,一坐就是大半天,似乎喝茶就是他的“工余休闲”。每个栅头上都有三、五家茶馆,家家都是“高朋满座”,乌镇人都知道,只有茶馆才是镇头上不散的早市——从第一批乡客进栅一直到午饭时分,茶馆里始终是闹盈盈的,从来没有过冷清的日子。
乌镇的茶馆大多设在水阁里,一面傍河,一面临街,先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味道。栅头上的茶馆规模都不大,二、三间门面,二、三十张茶桌,参参差差地排成二、三行。一张长方形的板桌,配上二条狭长的长条凳,构筑起自得其乐的小天地,一把茶壶,一只茶盅,便是“喝茶”的唯一的道具。相识的人,不相识的人,尽可心随意地坐下,任意地攀谈。那倚窗而坐的,多半是外来的客商,一边喝茶,一边谈着生意,河风吹来,可以听到他们时断时续的生意经;而坐在前排的往往是上了点年纪的老茶客,怕是耳朵不方便漏听了唱戏说书;而位居中心、侃侃而谈的必然是镇上的“消息灵通人士”,每天都有许多“新闻”发布,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大到国计民生,小到市井故事,件件说得活灵活现,让人不信也得信。水乡人把坐茶馆称作喝茶,但真正到茶馆里来喝茶的人却是绝无仅有。水乡人常常提到的二件“惬意”的事,一件称为“皮包水”,另一件则称为“水包皮”,这二句俏皮话,一件是说去浴室(当地人叫混堂)洗澡,一件就是到茶馆喝茶,可见喝茶是一种享受。不是嘛,如果单讲喝茶,远不如在家中喝得清闲,喝得气爽,又何必跑个十里八里,顶着个风霜雨雪?
喝茶是是一种享受,喝茶是一种情趣,因为茶馆更是一个雅俗共赏的公众娱乐场所。栅头上的茶馆虽然规模不大,但总不会忘记在茶馆的前面放上一个说书人的专席——一张方桌,一条长凳,条件是简陋了一点,但总算是专用的。栅头上的茶客大多来自四乡八里(这茶馆也因此而别名“乡庄”),不太耐烦领会过分艰深的的内容和过于复杂的情节,手打竹板、低声吟哦的竹板书,一边拉着二胡、一边说唱的琴书,敲着小锣又逗又唱的“小热昏”卖糖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形式,无非是乡谚俗语,明白如话,说上一段,唱上几句,间或来一点插科打诨,博一个哄堂大笑,愈见得其乐融融。有时茶馆时也会请来说大书(评话)的,但都是内容比较简洁的小节目,讲的线条双比较粗(乌镇人称之为“潦”),茶客的反应还不如对乡间艺人即兴之作来得踊跃。
相对于栅头的乡庄,中市的茶馆(称为市庄)则要气派得多。且不说市庄都是地处闹市,访卢阁、三益楼、常春楼、一洞天、明月楼、天韵楼,都是有品有位,有一点名气的所在。规模也较大,档次也高,一式的窗明几净,一式的宽敞舒适,八仙桌取代了小板桌,就连台上说书世人坐的条凳也换成了太师椅,中间的茶几也铺上了红毡毯。茶客的身份也尊贵些;喝茶也因此而分出了等第,品种不一而足:喜欢红茶的有祁门、乌龙,玫瑰花茶;喜欢绿茶的有狮峰龙井、雨前、明前,还有洞庭碧螺春;在乌镇还有一种本地的特产茶叫香豆茶:几颗碧绿的烘青豆,一撮桔红色的胡萝卜丝,开水冲下去,便冒出沁人的幽香,让人馋涎欲滴,尝起来却带着些些咸味——这是乌镇人新年待客的珍品,过了新春就只有在花馆里才能品尝得到。与乡庄不同,中市的茶馆一天开三市:早市、午市和夜市,如果说早市多少还和做生意、灵市面有点关系,午、夜二市则纯粹是为了娱乐——听书。流行于江南水乡的苏州评弹,特别得到古镇人的青睐,而蒋月泉、严雪亭、蒋云仙、朱雪琴等许多江南评弹名家,早年也都曾在乌镇登台献艺,那精湛的技艺至今尚让人啧啧称奇。无论是开篇,还是正书,吴侬细语,委婉动人,说噱弹唱,妙趣横生,恰似深山幽泉沁人心脾。尽管艺人手中只有一支三弦,一张琵琶,但丝竹之声激越如万马奔腾,坦荡似清风明月,荡漾在其中的水乡风韵令人难舍难忘,而歌喉之婉转,用“珠圆玉润”来形容似乎也浅显了点,套用唐人的一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实在并不言过其实。评弹说唱的大多是人所熟知的故事,可是一经艺人的加工就变得格外地细腻动人,格外地引人入胜。一曲《黛玉夜叹》引出满堂唏嘘,一段《方卿见姑》又使人朵颐大开。有一位艺人说《送花楼会》,说了七天,走在楼梯上的主人公24级楼梯才走了一半,悬念迭起,绮想缠人,把听客的胃口高高吊起,就连偷闲听倚壁书的也每场必到,虔心诚意地赶来“且听下回分解”。在乌镇这个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的地方,登台说书实在也不是一件易事,量骨子(试探学艺的深浅)者有之。捉白虱(专找碴子)者有之 没有一点真本事有时真会下不了台。曾经听说一位小有名气的评话艺人说《古城会》关公斩蔡阳,说到“拦腰一刀,脑浆直冒”,下面便有点轰轰然,说书的自知说漏了嘴,赶快补台,但也从此留下了笑柄。近年来,随着广播、电视入户进村,村镇的娱乐活动形式多了,慢节奏的评弹多少也受到一点冲击。更何况在影星、歌星、笑星大紫大红的今天,有几个艺人守得住清苦,耐得住寂寞?评弹艺人日见其稀,茶馆说书便在无可奈何之中渐见式微。偌大的乌镇只有乌镇景区还保留了一家说书的茶馆,而且也不是唱评弹的,只是应景作秀,算是曾经拥有的一点表征。虽然评话也是说书,但毕竟少了点牵肠挂肚的丝竹声,乌镇犹存的古朴中也似乎少了点什么。
但茶馆依然兴隆,现时的乌镇至今仍有五、六十家茶馆,星星点点散落在市中栅头。水乡的茶馆经历了千百年的离乱兴衰而风光依旧,原因就在于它已成为水乡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份。每到清晨,当炊烟袅袅升起,水乡古镇的一天照例又在古老的茶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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