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大地的中国色彩——绵竹年画

想爬坡坡

4月13日，因为一个机缘又去到绵竹年画村。而上一次去采访已经是2006年底。一晃6年多，年画村也发生了很多变化。著名的南派年画掌门人陈兴才老人已经于2012年10月去世。
谨发此旧文，以为纪念。
图片基本为世路拍摄，谨致谢！


绵竹年画的代表作《双扬鞭》。摄影/世路

根植于大地的中国色彩——绵竹年画

文/锦城夜雨 图/世路 锦城夜雨

文化载体·年画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哲人总是能够以精炼的语言预言未来。当鲁迅说起这句话的时候，中国还处在对传统文化彻底扬弃的年代。然而仅仅数十年后，时间来到21世纪时，在喧嚣的全球化的声浪中，我们才发现传统文化是多么可爱。

人类学家基辛指出：“文化的歧异多端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人类资源，一旦去除了文化间的差异，出现了一个一致的世界文化，可能会剥夺人类一切智慧与理想的源泉”。然而，我们悲哀的发现，那些属于人类的智慧源泉的代表性文化，那些属于乡土的，民间的，传统的文化以及载体，正渐渐从我们视线中消失。比如年文化之于中国。当西方的圣诞节在中国大行其道的时候，我们的元旦毫无抵抗之力，我们的春节也被人称为“越来越没有年味”了。

为什么我们的传统节日会失去它的味道呢？联想到圣诞节的老人，我突然想到一种文化其实是需要载体的。如果圣诞节的红衣白胡子老人，以及他从烟囱送礼物的故事等构成圣诞节的载体的话，那么中国年的载体呢？

鞭炮，春联，团圆饭，年画等等应该都是。“一粒沙可见出一个世界,一朵花便映照出一个天堂”，那么如果从小小的年画着手，寻访一些它的故事，是否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解读？

于是，2006年12月15日，我们来到了中国四大年画之一的家乡——绵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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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竹年画为雕版年画，即先刻木板，然后拓模，填色。

摄影/世路

传说·流变。

绵竹，古有“西蜀名邑”、“益州重辅”、“小成都”的美称。年画和剑南春是绵竹名声最大的招牌。而绵竹这个名字，源于当地盛产的“绵竹”，从汉初建县即时就一直用到了今天。

初入绵竹境，就感受到作为其作为年画之乡的魅力。路旁矗立着漂亮的黑瓦白墙的川西民居，每个民居的墙上皆绘有彩色年画，让人感到亲切。

绵竹年画历史悠久。她究竟起源于何时，至今还是一个谜。

但年画的起源，一般可以追溯到据《山海经》。相传在东海有一棵大桃树，它的枝桠一直伸向东南方的鬼门，树下有两位神将把守，是哥俩，名叫神荼、郁律。他们发现有害人的恶鬼，就用绳索捆住送去喂虎，使人们得以安居乐业（这就是成语绳之以法的由来）。从周代起每逢年节，人们便用桃木板，画上两位神将的像，用以镇邪驱鬼，祈福纳祥。唐代以后，又出现了以秦琼、尉迟恭的画像做门神的习俗。不过，以往的门神，包括由门神演变而成的中国年画，多由画师手工画成，直至宋代，由于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木版年画便开始在民间广为流行和发展起来。

待到明清以后，年画逐渐走向鼎盛，也形成了中国年画四大家，即：四川的绵竹、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江苏花桃坞这四地的年画。

乾隆、嘉庆年间，是绵竹年画的鼎盛时期，有年画作坊300余家，年产年画1200多万张，产品除运销湖南、湖北、陕西、甘肃、青海和西南各地外，还远销印度、日本、越南、缅甸和港澳等国家和地区。

现代的绵竹年画，经历了80、90年代的沉积，在2000年后，由于政府的重视和传统文化的回归，又逐渐有了复苏的势头。据绵竹市年画博物馆的胡光葵馆长介绍说，现在绵竹年画作坊有20多家，从业人员在数百人以上。而年画的艺术表现方式和材质也出现很多变化，比如在传统的纸质年画之外，又出现了陶版年画，竹丝年画，金丝年画等等；年画的载体也不在仅限于春节的迎新纳福的年画，更延伸到年画纸杯、年画坐垫、年画体恤衫等。

创新，应该是年画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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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竹年画至今坚持用矿物颜料，这是其色彩艳丽，能够保持长久的关键。摄影/世路

传神·绝技

绵竹年画，准确的说，应该叫“木板年画”。它的制作一般是先由画师起稿，刻版师雕版，再印刷到纸上描绘。印刷出来的其实还不是年画，只是一些线条构成的轮廓，这线条还必须经年画师的手绘方能完成。所以相比中国四大年画中的其它三家，绵竹年画更以手绘的随意性见长。

在绵竹年画展上，一位叫胡明贵的年画师，给我讲解了绵竹年画的特点。

从身长来说，绵竹年画的身一般是五个头长，而不是通常的七个，这其实是受唐朝宫廷壁画的影响。讲究对称，特别是门神吸收了川剧脸谱的特点，一般是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绵竹年画更以彩绘见长，色彩完整、饱满，对比强烈，反差大，富有吸引力。与其它年画相比，差别很大，如山东潍坊年画是套版，富于古典美；杨柳青年画近似国画，有水墨效果。

年画从轮廓到成品的绘制，一般是通过集体劳动的流水作业来完成，家庭作坊里通常是一家人全体上阵。比如绵竹年画的代表李方福，他的画画的特点是全部把它贴在墙上，然后把颜色端在手上，有人专填红色、专填绿色、专填黄色，最后一道工序是当家人也就是技术比较高超的人来开相，然后这个画就算完成了。他们主要画的是门神，特别是画大门神。南派以陈兴才为代表，主要画的是斗方或比较小的门神，他画画的习惯是铺在案台上作画，但也是流水作业。

绵竹年画的制作一般有“捶墨”、“落墨”和“填色”三大类。“捶墨”即木板拓片（总称黑货），内容多为民俗和名人字画，神话传说等。“落墨”：以水墨为主，色彩淡雅，近似国画“小写”，内容多为神像和各种戏曲故事。“填色"（总称红货），按繁简又有七种分法。

“填水脚”是绵竹年画里有一种独特的画法。过去年画作坊雇佣了很多艺人画画，到了腊月二十九整个制作年画的工作都结束了，艺人看到颜色杯里还剩了一些颜料，把它洗掉了很可惜，于是艺人用指头把剩下的颜色填上去，剩了什么颜色就填什么颜色，所以他画的时候就不受线条的约束，不受颜色的约束。当时，这是被视为次品，只能够卖给穷人。然而艺术的精华，就在于艺人的自由创造。1960年，四川省组织专业画家发掘后，“填水脚”大放异彩，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大写意彩绘”，受到中外艺术家的交口赞誉。1982年，绵竹年画赴香港展出，当地媒体也惊叹“填水脚”的神妙，称赞“绵竹门神特色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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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竹年画代表作《游春图》，摄于2006年

传奇·《游春图》

绵竹年画有一个精品，那就是被称为绵竹年画镇山之宝的《游春图》。在刚进到绵竹年画博物馆时，巨大的印在墙上的《游春图》抬头可见。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小李说，这当然是后来复制的，真品已经作为国家一级文物，被妥善保存了。

《游春图》的作者是清末明初的年画大师黄瑞鹄的作品。清末民初，绵竹年画作坊有300多家，一销售年画染料的大户人家，人称黄膏子，爱附庸风雅，遂将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年画师黄瑞鹄请到家中，为他绘制年画精品，历年方成。

1949年解放军入川，黄膏子为保平安，散尽家财，以保平安。当时的账房周先生便从他书房中取走了游春图》，带回家中。49年后，改天换地，《游春图》又到了周先生之子周文星手中，周文星不太清楚这画的价值，将之搁置起来，也就躲过了破四旧、文革的灾难。

　

　　转眼到了1979年，周文星因为手头拮据，想起还有这幅图，就将《游春图》寄给四川美院，请他们酌价收购。谁知道美院的经办人根本不了解这化的价值，原物退回。也是苍天有意，正在美院进修的绵竹县文化馆馆长、县年画社社长侯世武碰巧遇见了这一幕。他赶回绵竹以县文化馆的名义买下了这幅画，历经周折，这幅画终于找到它应该的归处，由此成为绵竹年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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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派掌门李芳福老人 摄于2006年

传承·掌门的故事

在绵竹有2位年画艺术大师的名字十分响亮，一位是“北派掌门”李方福，另一位是“南派掌门”陈兴才。到绵竹不去采访两位老人是说不过去的。

在绵竹年画博物馆拜访了馆长后，得知今年西部文博会绵竹分会场的年画展还没撤展，去看还来得及，而且李芳福老人就在哪里！

果然，一去到“李芳福年画”的摊位那里，就看到站着一位教书先生模样的老人，一问正是李芳福。李老今天76岁了，12岁就开始学年画，学习的动力，没有我们想像的任何宏大意义，仅仅是因为父母已经不在，吃饭吃了巨大的问题，就有长辈说，去学年画吧，好歹不至于饿死。

说起那段往事，李老还是感叹学习的艰难。说是学年画，其实不过给师傅当小工，每天很早就起来打扫院子，挑水，等所有事情做完了，才有时间去学。那时候，学年画还不是跟师傅学，所谓的师傅，其实是有钱请年画师的老板。至于跟谁学，怎么学师傅不管，年画师更不至于来教你，你只有自己偷着看，记在心里。手艺的关键部分，还总是要防着你。时间已经过去60多年，李老还记得学画中间的一件小事，甚至可以说是耿耿于怀。

画年画，调颜料是一道很重要的工序，称为兑粉。为了学习这一关键手艺，他将自己积攒下来的钱请一位年画师吃饭，每天好酒好肉招待。希望他能够在这关键处加以提点。然而，这年画师吃了他3个月的酒肉，还是不肯教。当然也不明说不教你，就是每次到这个工序的时候，他都借故将你支开，等你回来，粉已经兑好了。李老明白对方终究是不肯教，也是年少气盛，他自己找来18个碗，摆一桌子，将所有颜料自己试着勾兑，运气加上平时的用功，勾兑成功了！

就是这样，天生聪慧加上勤奋，李老学得很快，渐渐明白了学画的道理。他说学画，其实要懂得江山如画，社会如画。画画，笔在手中，画的其实是心中的色彩。

李老的名气在学画几年后，就大起来了。当时是什么状况？就是把年画摆到市场上，别人都来看，都说画得好。李老画了60多年的年画，成名作还是入选1994年“文化部中国民间一绝大展”的《立锤武将》。1995年绵竹市人民政府授予他“绵竹年画艺术大师”称号，算是对他的年画北派掌门身份的确定。

说起手艺的继承问题，李老说儿子已经学会了，并不存在后继无人的情况。只是由于孙子在读大学，费用教高，儿子不得不放弃年画选择外出打工。对这样的情况，李老倒想得开，并没有过多遗憾。

陈兴才老人的年画摊，与李芳福老人的隔得不远。只是陈老已经87岁了，一般都在家。老人的儿媳说，你自己去就是，一问年画村都晓得，并给了地址：孝德镇射箭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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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画中的陈兴才老人。老人已经于2012年10月去世，享年93岁。谨此怀念这位素朴而谦和的大师。摄于2006年。

年画村果然有年画村的样子，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漂亮的年画广场，人们在广场的体育设施上玩耍着，广场四周的墙上，画满了年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巨大的“赵公镇宅”，一幅画占了整整一壁墙。看介绍得知整个年画村划分为仕女图区、三国人物区、二十四孝图区、十二生肖图区、斗方图区等六大区。

一问陈老，有人说现在不在，有人说要不去他家里找。这时，已有热心的村民将记者来到的事，告知陈老老伴。看来，陈老名气太大，看到记者装束的，就知道是找陈老的。

跟着陈婆婆到陈家院子，很有特色的农家小院子。白墙青瓦，干净整洁。院子里种着花，养着鸽子，咕咕的叫着，很好的阳光，很是清静。

门开了，不多久进来一位老人，精神矍铄，和蔼的笑，他老伴说，刚喝了酒回来，每天都要喝二两。陈老进来后，望了我一眼，首先的不是欢迎词，而是拿了一瓶农药，对老伴说，今天下午要给油菜打药。我拿出在年画展上买的年画，请老人签名，老人说，看是不是我的先，不是就不签哈。

在这样朴素的老人面前，我觉得所有的采访提纲其实都是多余。

没有客套，没有生疏，好像我就是来串门的邻居。

老人说，走去看看哇。我说好啊。

老人说的去看看的地方，是当地政府投资修建的民间年画坊。

画坊门前的对联很是有趣：根植绵竹千家农户亦锄亦笔，载誉中华万卷锦绣越土越洋。我觉得“亦锄亦笔”四字很是恰当。

与北派李老不同，身绵竹年画南派第八代掌门，他的年画颇有家学渊源。10多岁读书时，就喜欢在木头上刻字，后来就去离家10多里的长辈陈世金那里学年画。长辈的细心指点加上自己的聪明，两年后就出师了。

与北派掌门一样，陈老的代表作《双扬鞭》也在1994年入选“文化部中国民间艺术一绝大展”，并随后获得当地政府“绵竹年画艺术大师”的确定。

民间年画坊是典型的川西民居，陈老的画室堆满了画作。虽然已经87岁高龄，老人却每天坚持来画，特别是午后，喝一点小酒，意兴更长。老人打开珍藏的刻版，又拿出厚厚的各式各样年画，给我拍照。当时正有很好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画上，突然就觉得自己太有幸。一位中国传奇民间艺术的大师，就这样朴素的在我面前！

老人的儿子陈云禄继承了手艺，画室就在旁边。壮壮实实的汉子，坐在一堆年画中也是那么协调。陈云禄说，画年画还是要耐得寂寞，特别是刚开始的时候，收入什么的都不理想，但坚持下去，还是不错的。

陈老比较得意的是，孙子陈刚现在已经能够独立做画了。一家祖孙三代的传承，让南派年画显出兴旺之势。

告别的时候，老人还在问给油菜打药的事情。我心想，这个老人，不仅是一代大师，也真是本色的农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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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世路

离开年画村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画满年画的农舍，已经有炊烟升起；田野里的麦苗青翠可人，象一块块绿色的地毯，其间有劳作的农人；宽阔的路上，跑着晚归的学童。我以为傍晚的乡村，总是最动人的。就想起陶公的“暧暧暖人村，依依墟里烟”来，觉得有这样的乡村，才能够有这样美丽的乡土艺术——年画，而根植于土地的艺术，它的生命和价值一定能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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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2006年拍的几张图，再发这次拍的图。


绵竹年画填水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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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兴才老人作品 摄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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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兴才老人作品 摄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