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名叫吴文洪,和我是老乡。 虽然我从没去过盐城老家,但父亲一辈子都没有改掉过他的苏北口音,所以那天我在大本营他们队大帐篷里见到老吴,他一开口,我就知道遇到老乡了。
这次珠峰攀登,我们本来不是一个队的。我所参加的是西藏圣山探险公司所组织的登山队,老吴参加的是新疆乔格里探险公司的队伍。他们队所聘请的尼泊尔高山向导因为当时西藏局势而一时进不来,几经中国登山协会的撮合,最终两队合并成了一个大的登山队伍。
我们队是四月十日进驻大本营的,他们队比我们晚到四天。老吴个子中等朝上,壮实,刚入不惑之年,初始给我的印象木讷少语却又不失热情,那种热情虽然是淡淡的,却让我感到像他的嘴唇一样温暖厚实。我们两个队吃饭休息的大帐篷前后相隔,记得十五日那天吃过早饭后,我到他们队帐篷里串门,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堆盐城好吃的特产,而老吴特地向我推介的小麻花,香脆而不油腻,现在回味起来,仍口有余香。
每次我来串门时,都会看到老吴坐在帐篷的一角,是低着头看书或者玩电脑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这次登山因为缺氧对大脑造成了严重损伤,使我对一些细节的记忆有些已经模糊不清。
与其他人不同,老吴从没有爬过雪山,这还是我到了海拔6400米的前进营地时听他们队友说的。在那种高度的雪山上,刚开始的几天里,除了个别人外,其他的队员都会有些高原反应,像北京的苏军和云南的杨雪松在上到前进营地的第三天就直接下大本营去调整了。我的表现也好不到哪里,睡不着觉,头疼,闻到饭菜的油味就恶心,带了好几本书,一行字也看不下去。两队在前进营地休息吃饭的大帐篷,只隔着一条临时踩出来的路,我们在高处,他们的低一点,我们的帐篷虽然大些,但四面八方都会漏风飘雪,有时早上起来的时候,靠帐篷边的椅子上都会有一层雪。他们队的帐篷小,却是新的,保暖性比我们大帐篷强很多。天气不好的时候,适应性训练就会取消,我常喜欢来他们帐篷坐坐聊天。那天上午,当我谈到成都山友小肖,说我们队有个“牛人”,最高的登顶记录是哈巴雪山时,老吴的队友们笑了,其中一个山友说他们队的老吴更是牛人,他从没有登过雪山的经历,那个山友还说老吴说过珠峰将是他登的第一座雪山,也是他的最后一座雪山,没想到这句话真的一语成谶了。
记得我在山友的笑声中瞟了老吴一眼,老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那天山友们的笑其实并无恶意,也没有轻视老吴的含意,但可能还是让性格内向的老吴有所受伤了。圈内,山友个人的登山资历,常常会获得别人更多的尊重,而老吴的脚下还是一片空白。如果老吴这次能成功登上珠峰,不仅将创造他自己的记录,也将是他自己的奇迹了。但从那天起,我就隐隐地感觉到有些不妥,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将这种不妥如何表达出来。因为那时劝他放弃是不现实的,但不劝又会让自己心不安。当时我的那种心态也可能是他大部分队友的心态了。
以后每次见到老吴,我都会关切地问他身体状况,他每次都说自己状态很好,不用担心。那一阵子,我倒是希望他有高原反应就好了,我就有理由劝他放弃了。在山上,老吴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我想他一定是将很多东西深深地埋在心里了,用他的信念和执着。
老吴总是喜欢蜷缩在帐篷的一角,很少说话,这是他做人处事的低调,也是他的孤独。我懂这种孤独,这种孤独有时蛰伏在帐篷里,却比山高;这种孤独有时漫山遍野地滋生,却始终只能长在心里。
山自有自己的尊严,人也想在山的面前保有自己的一份尊严。我想老吴在与我们相处的那些天里,一直用一种沉默和坚持在捍卫自己的尊严,那时的老吴只想用自己的脚来说话。
但我却在和老吴不多的几次交谈中,看出他的坚持,又掺杂着些许幻想和侥幸的成分。 攀登珠峰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要不断进行身体的适应和调整,有一次,我们一起下撤到协格尔县的白坝镇休整几天。那天晚上,我和老吴、老邢聊天。老邢是个彪悍的山东汉子,体能好,却因为高原反应,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每天都沉着一副黑脸。我先和老邢聊了几句后,就问老吴,上到北坳营地用了多长时间。北坳营地海拔7028米,北坳是攀登珠峰途中的难点之一,必须攀爬一个直上直下的大雪壁,雪壁的高度有500多米,雪壁上纵横着许多明明暗暗的冰裂缝,快到营地时那个最大的冰裂缝看不到底,有一个长约四五米的金属梯呈45度角架在冰裂缝上,人走在上面会感到特别恐惧、凶险。北坳这个高度和难度已经成为攀登者能否继续攀登的试金石,常有山友止步于此。在这之前,我已经上过两次北坳了,一次用了4个多小时,一次用了5个多小时。记得老吴当时嗫嚅回答我说他用了5个多小时,老邢当时就指出说老吴不可能是5个多小时,因为那天老邢攀登北坳用了6个多小时,而老吴却是最后一个到达营地的。我知道老邢是不会记错时间的,而老吴说他用了5个多小时,并不是他在故意说谎,现在想来,在那种恶劣的情境中攀爬,不记得时间是正常的,但他将自己攀爬的时间说得短些,更多的可能只是一种自我心理暗示,用来保护自己的尊严罢了。
老吴是一个外冷内热、细心善良、做事认真负责的男人。那次老吴从山下来的第一个夜晚是在协格尔的网吧里度过的,忙活着他的博客。第二天,我和深圳的阿忠、玉溪的杨雪松从白坝坐马车也来到6公里外的县城想洗一次澡。在山上,我们已经二十多天没能洗澡了,随手在耳根下一摸,都是一层黑黑的油泥。县城只有一条街道,有两家浴室,竟有一家能洗到带有玫瑰花瓣的木桶浴,这多少都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旅游的淡季里,县城是没有自来水供应的,洗澡的水是自家的井水,洗一次木桶浴,价格也不菲,每人50元,还要等上半小时,水才能烧热。正等着时,老吴进来了,一脸倦容,他说下半夜从网吧里出来,找不到回白坝镇的车了,就和新疆的杨春风、广州的华仔找了一家招待所住了下来。盐城是个小地方,我想老吴在当地的口碑一定很好,他来爬珠峰,对家乡人来说,是个大事了,所以老吴只要有机会,都会更新博客,只是想让关心他的人都能及时了解到他的状况。
正是这次偶遇,使我和老吴彼此有了更深的了解,并成了朋友。在山上的那些日子里,只有雪和石头,只有危险和冷酷伴随着我们,这次下到山下,就像重回人间,谈到最多的自然就是千里之外的家了,家的字眼那时在我们心中是多么的温馨和有吸引力呀。老吴儿子今年十三岁,我儿子十二岁,我们对孩子日常教育的一些理念和方法有不少相同的地方,谈得尽兴时,以至于忘记了去洗澡。浴室的老板催了好几次,我们才结束了话题。我和阿忠、杨雪松洗毕准备结账时,老板说那个和我聊天的人已经帮我们付过澡资了,这让我们三个人有些窘迫起来,本该是我们帮老吴付账的,却让他抢在了前面。原来老吴在洗澡前就帮我们付过了。